图片与本文内容无关
(一)
事先毫无征兆,她突然打来电话,期期艾艾好半天,才问:“闺女,陈可是不是很忙?你可得留意他的行踪啊。”
她还是叫我闺女,而我只不过叫过她一声“妈”。
认识陈可的同时,也知道了她。陈可的母亲去世后不久,她来陈家做保姆。她年轻时便守寡,好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谁料想,女儿花一般的年纪便死于白血病。懦弱的儿子成家后,屈从于媳妇,对她不管不顾。
让陈可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要和她结婚。陈可坚决反对,说只要不登记,怎么着都可以。但具有戏剧性的结局是,陈可偶然在父亲的抽屉里看到了红色的结婚证,办证时间竟然早在父亲告诉他要结婚之前。
陈可和父亲有了隔阂,且固执地以为这矛盾都拜她所赐。所以,当我第一次登门认亲,陈可便提醒我:“不管她多热情,都只是个保姆而已。”
可是,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种回到家里的妥帖感觉,她目光里的慈爱让我觉得像母亲在细细打量远归的儿女。我情不自禁喊了声“妈”。这声“妈”,让她泪流满面,也让陈可大为恼火。
中间隔着陈可的阻拦,我再也没有喊她“妈”。但她毫不在意,依旧对我好。做我爱吃的饭菜,倒三趟公交送到单位的传达室。我亦会在她的生日和节日悄悄送给她一份惊喜。这种“地下活动”持续了三年,随着陈可父亲的突然病逝戛然而止。
因为经济财产的纠纷,陈可与她在法庭上有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对簿。那场官司最终以陈可的失败而告终,连同官司一起输掉的还有我和她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和情分。
后来,我生了儿子鹏程。产假期间,有一天门铃响过之后却不见人,门口的篮子里放着小孩的棉衣棉裤,还有一些滋补品。一定是她。在窗口,我看到她频频回望,步伐蹒跚。
一晃几年过去,我和她再无往来。而她的重新出现,竟是伴随着这种最有杀伤力的电话。她的好心提醒一定是经过某种认证后深思熟虑的结果,惶恐让我不寒而栗。
(二)
第一次盯梢,便轻易地让陈可现了原形。我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一双像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的手,还有,陈可和那女孩惊诧又慌乱的脸。
然而,更大的仓惶和失措却来自我。陈可早在一年前就为自己的背叛和出逃做了铺垫,他转移了公司的部分财产,而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这也罢了,陈可还要抢走儿子。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我怎么能让儿子在那个连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照顾的女孩手里受委屈?相持的结果,我用应得的那半房产换来了儿子的抚养权。
从法院出来,踉跄着回到暂时还容我寄住的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外面烈日炎炎,我却冷得发抖,一把药含着眼泪咽下去,我只想安静地睡一会。恍惚中听到电话的响声,我不想接,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我醒来,听到喊我“闺女”的声音,极像母亲慈祥的呼唤,我惊呼“妈”,一想,根本不可能了,母亲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是她,坐在我的身边,抹着眼泪,一旁还站着眉头紧锁的陈可。
她数落我,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为别的,就冲着孩子你也不该做这样的傻事。
不管我怎样解释,说我只是吃多了药,并不想死,她根本不信,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病房的人问她在照顾谁,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闺女。”
出院时,她央求我和她住到一起,说年岁大了,害怕孤单,“以后,咱娘俩在一块儿,好好的。”“娘俩”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样自然。
我摇头不语。她急了,你嫌我老了,怕拖累你不成?没事,过了这阵子,等你有家了,我不会赖着你的。
她的话又让我伤感起来,我背过身,使劲把涌上的眼泪憋回去。
(三)
她人前背后都喊我“闺女”,我叫她“干妈”。她说,从你叫我第一声“妈”开始,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女儿了。
她不再让鹏程上全托幼儿园,接送由她负责。可有一天,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电话说,鹏程还没人接。等我急忙赶过去,正好遇见她。我问,你身上怎么尽是棉花絮?她不看我,神情有点慌乱,支吾半晌,才说有个卖棉花的,想买点,讨价还价了一会,便晚了。
我自然不信她的话。第二天,我一路紧盯,看见她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便走进了不远处—幢破旧的大杂院。墙上写着:弹棉花,加工棉被。缝被10~15元。她在一个遮荫棚里,麻利地系上围裙,戴上老花镜,仰着头,对着光线开始纫针,一遍一遍地纫了半晌。
她给鹏程买的雪糕都近五元钱一支,要她一针一线地缝多长时间才能挣来?其实,她不用这样辛苦的,陈可的父亲去世后,她每月可领取一笔钱。
晚上回来,我把工资全部交给她,告诉她我又涨工资了,足够咱们花的。她接过钱,眉开眼笑,孩子般摩挲,也不言语,径自放到抽屉里。
也是从这天晚上,我开始了业余撰稿的生涯。我觉得我有责任让她的晚年过得幸福一些。
当我把第一笔稿费放在她面前时,她惊奇地喷喷舌头,敲敲键盘都能挣这么多钱啊。我说,是啊,所以,以后您就不要再去给人家缝被了,哈!
她愣住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我……闲着也是闲着,能挣一个是一个。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一个包袱底层拿出厚厚一沓钞票,得意地炫耀:瞧!这些钱都是你给我的,除了生活花销,我都攒起来了。你别怨我抠门,你和孩子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赶明掼够一万了,咱给鹛程存上。
我鼻子发酸,喉咙有点紧,忘情地拥住她。
(四)
她六十五岁生日快到了,为给她庆祝生日,我在饭店订了桌。她死活不肯,说花那冤枉钱干啥。我取笑她是“老钱锈”,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在家里乐和”,独立操办了一桌饭菜。没想到,她乡下的儿子和儿媳也赶来了。看得出,她的不安多于惊喜,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见他们对她有过片言只语的问候。
开始还好好的,吃着吃着就变了味。她的儿媳提到房租,我心里咯噔一下,警觉起来,惴惴地低声附和,是啊,城里房租很贵。然后她又问,怎么还不趁早找个人家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儿媳话里有话,仿佛被人抓住了把柄似的,我心虚地低下头,推说单位有事,逃也似的跑出来。
冬日的街头,寒风凛冽。抬头,看见婚介所的招牌,我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回去时,她还在暗自落泪,长吁短叹,说我说他们怎么就来了,原来是打这房子的主意!他们想办个养猪厂,没钱,让我把这房子卖了。我说,这房子你们甭想了,钱我倒是有五万多,你们拿走好了。
我不好说什么,只能劝慰她别生气。
年底,我带“那个人”来见她。她拉我到一边,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中,不中!如果说你是细瓷碗,那个人就是粗泥罐,不般配呀。我说,人丑点,心好就行。她叹口气,可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啊。
过了年,我说我快结婚了,想搬出去。她拉着我的手,话没说一句,就哭了。
我租了房子,离她很近。说要结婚只是我搬出来的借口,我不能再让她为难了,她不卖房子或许真是因为我的缘故。
(五)
春天还没过去,她突然病倒,是脑血栓。送医院时,医生冲我吼,怎么不早点送来。我追悔莫及,如果我们仍住在一起,我就可以及时发现这些征兆。
打电话给她儿子,儿子和儿媳来守了几天,大概是意识到她从此需要人照顾,便不见了踪影。关键时刻“那个人”表现不俗,如果不是他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撑,我想我早就倒下了。
我喊她“妈”,她喉咙动了动,泪流下来。在我最艰难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给我安慰给我温暖给我帮助的人,终于,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喊她妈了,可她却已经失语,不能应答。我说,以后,咱娘俩在一块儿,我又指指那个人,还有他,好好的。她点点头,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捂住眼,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出院回家,她的手直指衣柜。我问她想看什么,衣服?钱?她一个劲地摇手,我打开衣柜,把东西都摆到她面前,她指指一个盒子。打开来我看到一份遗嘱:我去世后,房屋的所有权归孙子陈鹏程继承。
我惊讶万分,你什么时候立的?她咧开嘴,傻傻地笑,嘴角嚅动着,口水流了很长。我仿佛听见她在说:咱娘俩在一块儿,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