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内在王国”
《山中访友》是李汉荣发表于1995年第6期《散文》月刊一篇抒情散文。这篇散文以第二人称书写自己在山林中游走一日所见之景,因带着动情的目光,山中之景都有童话的色彩。李汉荣以儿童的口吻,直呼古桥为老友,悬崖为爷爷,白云为大嫂,山泉为姐姐......该文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2001年审定通过,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初中语文课本(2007年后又编入全国通用教材六年级语文上册的第一篇),如今又为上海教育出版社七年级下册语文课本第一篇。
连续十多年作为中学教材开篇第一课,其垂范性应该堪称经典吧?编入第一单元“亲近自然”,编者用心可谓良苦。然而笔者发现,中学生里抵触、厌恶这篇文章的人却为数不少。“写得不好”,“空洞浮华”,这种孩子气表述的背后,藏有哪些口实呢?
一、虚弱无力“修辞拐杖”
啊,老桥!你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这涧水上站了几百年了吧?你把多少人马渡过对岸,滚滚河水流向远方,你弓着腰,俯身凝望着那水中的人影、鱼影、月影。岁月悠悠,波光明灭,泡沫聚散,唯有你依然如旧。
这种呼告加疑问句再加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在文中反复出现。形成一种定式,在文中以移步换景的方式逐一展开,例如下文出现的:
你好呀,悬崖爷爷!高高的额头,刻着玄奥的智慧,深深的峡谷漾着清澈的禅心,抬头望你,我就想起了历代的隐士和高僧,你也是一位无言的禅者,云雾携来一卷卷天书,可是出自你的手笔?
比喻、拟人的修辞在散文中适当使用,是会为文字增加美感,而这篇八百多字的文章里,对古桥、大树、山泉、瀑布、白云、云雀、悬崖、小蚂蚁等“山中朋友”等十余样事物进行拟人、比喻描写,百分之九十的语句都运用了明显的比拟修辞手法,实在是“遍身罗绮,满头插花”。
语言形式的背后,藏匿着深层次的心理经验。比如善用比喻的村上春树,他的早期作品里,独特的比喻随处可见。
“他们像刚睡醒的原始生物一样挡在我前面。”“在我的像月球背面一般荒废的小房间里睡眠也准时袭来。”(均摘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吃饭睡觉,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体验,却与“原始生物”、“月球背面”这样的喻体执拗地联系在一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国民的“边缘体验”,荒谬、乖离,孤独感,暗自浮动在这直截了当的明喻中。反观李汉荣这篇《山中访友》,其中比较为人称道的一句比喻:
“忽然下起雷阵雨,像有一千个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个喝醉了的诗人在云头朗诵,有些感人又有些吓人。”
从修辞的角度来说,这个句子完全符合《现代汉语修辞学》中准确性、通俗性、创造性三原则,写出了山中雷雨声在山谷中回荡的浑然气势。然而行吟诗人和仗剑侠客,这是古典人文范畴的典型意象,在断裂的个人性的生存体验面前,这是古雅的,也是苍白的;浪漫情怀背后,是普遍经验的缺席,从而导致表达力的贫血性虚弱。
二、主体缺失的精神爬行
散文作为一种古老的文体,以自由轻灵地表达心灵而流行于世。文情动人的根源,是心智和思想潜能的内聚。抒情散文起于情感的波动,但绝不止于情感的宣泄,而是对于情感尺度的精微把握。
古老的抒情传统,从二千多年前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到一千多年前的“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赤壁赋》)再一直到三百年前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红楼梦》),自然之物与抒情主体的良久周旋一直存在,从而形成巨大的思想张力。清代学者王国维则在《人间词话》中将抒情意境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蓍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两者本无高下之分,抒情主体或隐或显,关键是“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如何“自树立”呢?当然是看胸次,眼界,气息。像诗经中那双凝视虚静的眼,看破人世流转,哀矜不喜?像《赤壁赋》里有限的肉身,直问宇宙虚空,欲乘风归去?在文学的意象王国里,甚至一朵小花,也包含着精微的思想,深藏在眼泪、笑容所不能抵达的地方。遗憾的是,这篇《山中访友》的抒情之“我”,一到山中就跪地不起,用单调的呼号声寻求力量支撑。
显然,《山中访友》是带着一种“病急投医”的惶惑来到山中的: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着一面明镜,是要照出我的浑浊吗?”
“你好,瀑布大哥,雄浑的男高音,纯粹的歌唱家,不拉赞助,不收门票,从古唱到今。”
“喂,云雀弟弟,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们是些好少年,从来不说是非”......
这样的呼告构成了文章的主体内容。城市之粗鄙,时代之浮华,人心之污秽,山林之静寂,在作者笔下皆成铁证,他这边一厢情愿地赋予山林以浩大光芒,那边罗列了城市人心的黑暗污秽,文章开头似乎自然随意“访友”此时变得面目可疑起来,作者拜倒在清泉、瀑布、树丛之下,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一场煞有介事的祝祷仪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意识形态的二元对立极为流行,在文学中,多数作家都文学语境中玩“分边游戏”,以政治正确来对应文学正确。广场与咖啡馆,红旗与旗袍,商海与象牙塔,都市与山林......立场有多坚定,眼界就有多偏狭。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现实生活中,“山林”与“城市”的关系远远复杂于“医患关系”。事实上,很多山林的原住民并不是那么的喜欢山林,比如从东北高密乡走出来的莫言,他在小说《欢乐》里借主人公之口切齿痛骂诗人骚客笔下的“绿色土地”
我不赞美土地,谁赞美土地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厌恶绿色,谁歌颂绿色谁就是杀人不留血痕的屠棍……
莫言之所以痛恨绿色,因为他无法忘记现实中遭遇过的饥馑和贫乏的个体性经验。幼年时代的他曾经为了充饥而捕食蝗虫。他发现,用草汁染手之后,能捕捉到更多虫子。这种经验是很难因时间或距离改变就美化的起来的。
三、无病呻吟的“少儿文艺腔”
曾经引领一代“寻根文学”的韩少功、张炜等乡村来的当代作家,他们在城市获得荣誉和资本之后,当然是衣锦还乡,顺便在家里盖些仿古的宅子,花大价钱去烧些青砖,搜罗些老瓦当。而更多山民,则向往着城市,渴望走出大山,去城市里担当生的复杂与艰辛,也必然要承受农业文明向城市文明裂变的时代阵痛。
基本上,《山中访友》以一种放弃主体性人格的抒情姿态,其浮夸、粉饰和想象,和贺敬之、杨朔等几代主流文人一脉相承,演绎着“青少年文艺腔”的基本范式。它以“清新诗意”的喜悦表情,向一些面目模糊的“正能量”价值观团团作揖,也许要很多年以后,捧书高读的孩子们,才会发现,《山中访友》所顶礼膜拜的自然神,不过是个木偶。
至于为何这篇文章会十多年来稳稳放在语文教材的首页,笔者愿意援引朱大可在《中国散文的五大困惑》中所论及的观点作结:
“散文真的应当是中文教育的轴心吗?散文被中学语文教科书所长期纠缠,由此推出一些“主流”范式。根据中学语文课本所推出的目录,可以大致描述出一个现代散文的演化路线图:第一代为周氏兄弟(鲁迅的杂文和周作人的随笔);第二代是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人;第三代以则余秋雨为代表。这个“散文演化三部曲”,为中学生的作文写作,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鲁迅体辛辣,杨朔体甜腻,秋雨体煽情,每一种文体,都是语文老师的最爱。他们以此为样本,孜孜不倦地指导那些毫无鉴识能力的学生,让中文写作变成单一风格的仿写游戏。这是中国语文教育的坚硬规则,它滋养了大批“弱文商”青年。”今天,只要观察大学生的汉语现状,我们只能推导出一个“偏狭的”结论:中小学语文教育,是“教育满汉全席”中最失败的一道大菜。
附:中学生对《山中访友》的疑问
1、文中,为什么作者说自己“悄悄地做了一会儿女性”?
2、探访山泉时,为什么作者说照出了“污浊的自己”?
3、总感觉作者的写法太天真了,请问这篇文章是什么背景下写的?
4、作者提到很多东西,口吻天真,会不会十分幼稚?
5、为什么他无聊到对草木说话?
6、作者为什么大量使用比喻、拟人的手法?
7、作者为何在山中众多生灵中偏偏选择化为一棵树?
8、作者为什么写了一篇不一般的景色文章,这并不是纯粹的写景,作者到底是想表达些道理还是写景?
主编:宋峸 || 本期责编:小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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