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禁止转载。作者:月下一只羊
1
往母亲的墓上撒了满满一捧的黄土后,我被王狗蛋拉起,麻布做的裤子上满是泥土,拍拍灰,我长叹一声:“娘亲,你安心的去吧,孩儿可以照顾自己的。”
压下心底的悲伤,我举目四望,入目一片悲凉,深秋的黄叶飘飘洒洒地落了满地,像是徘徊在世上的未亡人撒出的黄纸。
来送行的人很少,多是我儿时的玩伴,还有邻居王婶。
她是见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的。
那时候母亲还是二八年华,双瞳剪水,是长安湖有名的美人儿。
从村西头的刘老二到村东头的李大力,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每天天不亮就帮着我外公收拾家里的那二两地。
我外公是这长安湖上的一位摆渡人,家里本来有个男娃,结果生了病,没到弱冠之年便去了。
我外婆伤心不已,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了,留下外公和还不到豆蔻之年的娘亲。
外公一个人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把娘亲拉扯大,好容易熬到娘亲长成怡静体娴的少女,就盼着她能嫁一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待他西去后能过得安生些。
可谁知我娘亲被来科考的父亲勾去了魂。
我父亲不是本地人,我们这小小的长安湖也不是他的目的地。
他的目标是去京城当大官。
我娘与他相识在我外公的木舟上。
2
小时候我被人叫作没爹的孩子,便老是缠着娘给我讲我爹的事情。
娘亲被我缠得没法,只好牵着我的手,抱着我坐在草垛上,眸光闪闪地回忆她与我父亲初识时的场景。
那是少时的我最温馨的回忆。西沉的太阳,照得母亲愈发温柔。
她说:“他那时候,快到而立之年,丰神伟貌。虽然只是一个书生,却不显得羸弱。那天湖面不稳,我为他斟茶,一个踉跄,跌到他身上。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对我倾心了。”
小孩子哪儿能坐得住呢?我一会抓抓母亲的头发,一会摸摸娘亲的木簪。
娘亲温柔地把我呵斥住,接着往下讲。
“后来天色渐晚,再过湖不安全,我们就劝他在这里宿了下来。可谁知大雪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湖面就冻住了。依旧上不了路。
于是他在这片住下了,打算等湖解冻再上路。他也不是很急,毕竟快到春天了,我们都想着这湖迟早解冻。
他与这里的男人都不同。他说话文雅,不会开那些下流的玩笑。打扮也很文雅,白袷蓝衫。最重要的是,他是见过大世界的人。
他会与我讲他一路上的见闻,与我讲那比十个长安湖还要大的大海,讲比三个刘老二的小阁子还要高的楼,与我讲那些富贵人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的。”
小时候的我不懂什么大山大河,只觉得母亲望着远方的样子很美。
残余的阳光照在她的眼眸上,波光粼粼,像是照在长安湖的湖面上,水光潋滟。
3
“渐渐地我也不知不觉地把心交给了他。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喜的究竟是这个雅致的男人,还是他背后的那五湖四海、大江大河。
我逐渐不希望他走了。
长安湖似乎知道我的心意一般,竟也没化。
这一拖,就从二月拖到了三月。科考的时间就被这么生生地拖了过去。
他也有点急,但还是忍耐着。他说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些磨难,所以备足了银子。
话是如此,但我看他每日只吃一个烧饼。大男人哪能只吃这些啊,我就偷偷地省下一些口粮,带与他吃。
他很感激我,更加卖力地读书。
没多久,这事情被你姥爷知道了。你姥爷气地冲到他住的客栈,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他虽是个书生,可口舌却不灵活,被骂得面红耳赤,半天才憋出个:‘君子不言秽语。’
他虽低着头,可脊背却如同宝剑般直直地挺立着。我见周围人聚得越来越多,便把爹爹与他拉到一处偏僻地。”
我打断母亲:“姥爷?姥爷是谁,我从未见过姥爷。”
母亲垂下眸子,显得有些忧愁:“姥爷就是娘亲的爹爹啊。你姥爷......在你出生前就走了。”
接着,母亲好像失去了继续讲话的意愿,只是抱着我,静静地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长安湖。
4
小时候我不懂,可现在想来,那时候她是否想起了那个脊背有些佝偻的老人呢?
那个大半辈子都摇着船,守护着这来往旅人的老人。
那个如同长安湖般平凡却安稳的老人。
可那时的我只是觉得很无聊,于是我央求着母亲继续讲下去。
母亲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捏了捏我的脸,说:“那你要好好听着,不要再打断我了。”
我使劲地点头。
“那日之后,他读书更加用心,第二年便得了个秀才。他回来的时候,身着盘领长衫,头戴方巾,脚蹬长靴。他路经这里的时候,连县老爷都出来迎接他。说他不到而立之年便已得秀才之名,非池中之物。
我站在人群中,既感到骄傲又有丝心酸。
慠的是我宋媛有眼识珠,酸的是我与他之间的差距。
他是指日可待的官老爷,而我只是一个姿色尚可、粗陋短鄙的农妇。
可谁知,那晚他竟偷偷把我约了出来,赠与我一根金簪。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挂在他的脸旁,把他的脸红羞涩照得一清二楚。
我问他:‘官人可知赠与未出嫁女郎簪子的含义?’
他低头道:‘读书人,怎会不知?初见娘子,鄙人便已动心,奈何尚未立业,无法让娘子放心托付,便只好按捺下心意。如今鄙人事业小成,便想早日与娘子说明。’”
5
那时候我还小,不理解母亲的情愫,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母亲把我抱回房中,以后再不愿与我讲爹爹的故事。
长大后,我趁母亲不在,问了王婶,才知道后来是多么老生常谈的故事。
书生苦读十载,一朝成名,看遍长安花。策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谁还会记得那个一针一线绣出他路费的糟糠之妻呢?
只是我娘不愿相信罢了。
她只觉得是有什么牵绊了他。
多么可笑,什么东西会牵绊他牵绊十几年,让他从我嗷嗷待哺到初成少年,从未见我一眼?
收拾好母亲的遗物,我踏上了寻找父亲的路途。
他们都说他是当朝宰相,但这只是传说。毕竟我们只不过是平民百姓,也没处来接触这些大人物。
只是听说当朝宰相姓楚罢了。
母亲从未上路寻找过他,一开始是为了照顾我。可等我长大后也未上路,我想,只是为了守护年少时的幻梦吧。
毕竟从没有消息说当朝宰相年过四十还未娶妻。
母亲一人把我拉扯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收拾出来的包裹很小,几两碎银,两张大饼,一套换洗的衣服,还有那个金簪。
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朋友们都来送我。
其实也不多,孙五,王狗蛋,李重三。大家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用的都是贱名,说是好养活。
6
我看着聚在我面前眼泪汪汪的一行人,心中既好笑又有些酸楚。
这三个人:孙五尖嘴猴腮,王狗蛋天庭饱满、下颚方正,李重三头如反宇,中底而四高。凑在一起,奇形怪状,属实可乐。
“楚大,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啊?”孙五道。
我看着天边的浮云,心中也是一阵惆怅:“这谁知道啊。我要是找到了我爹,那就在京城住下来。要是找不到,就再回来呗。”
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里想着不闯出一番事业绝不回乡。我爹既然是满腹墨水的才子,那他的儿子也必不是什么孬货。
王狗蛋叹道:“唉,何必呢?我要是有你这脸蛋,就早早找个媳妇,好好种地,再生个儿子。说到底,人活一辈子,不就那些事吗?”
我笑笑,不可置否。
环视一圈,我问:“刘老三那小子真不来送我?”
李重三道:“他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些年一直不服你,你这一走,他刚好成了这里的老大,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们给我带了些家里的干粮,也走了。
再遥遥望一眼柳树下的小屋,我踏上了离程,离开这个我祖祖辈辈生活的长安湖。
心中颇有感伤,更多的是迷茫。前路漫漫,何处是归途?
晃着晃着,我走到村头,远远便望见一人徘徊在那里。
走近一看,竟是刘老三。
7
刘老三是我们几个兄弟里长得仅次于我的俊俏小郎君,每次见到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可他今日却等在那里,见我过来,皱着眉递给我一个包裹。
他道:“你终于走了,就你那几个傻哥们,到时候肯定被我哄得团团转。你那个破屋子,我也找时间给你掀喽,你最好就不要回来。”
我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要么是大官的儿子,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大贾。你敢惹我?”
他也笑了,眼睛亮亮的:“行,我拭目以待。你要是不功成名就,你是我弟弟。”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手背在脑后。
我喊:“你也不跟我道个别?”
他摆摆手,朗声道:“既志在功名,好去莫回头。”
我打开包裹,里头是金灿灿的金银首饰。
这家伙把他娘亲的首饰偷出来了,回去不得退层皮?
金子在夕阳下晃得人眼睛酸。唉,今晚风有点大啊。
从长安湖到京城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是路上没有耽搁,半年也就到了。但我的盘缠老是不够,只能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干干零工。
刘老三给我的那些细软我终究没用,一来用着不安心,再者既然出来闯荡,用别人的施舍,总觉得不伦不类。
零工种类虽多,但我大字不识,除了体力活,也没什么能干的。
当店小二、给人跑腿送东西,或者去当短工,都是不错的活儿。
我年轻吃苦耐劳,劲儿又大,半个月下来也差不多就能挣够下一段路的盘缠。
这停脚的地方也有说头,要是停在那些穷山僻壤的地方,不仅挣不到钱,还能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要停就停在有山有河的地方,那里土壤肥沃,百姓吃饱喝足,有了闲钱,我这种外来汉也好挣。
桃花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说实话,我真愿留在那儿。
8
我到桃花镇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家家户户门口少说也种着三两颗桃花树,满街都开得枝枝蔓蔓的,从木门口遥遥地伸向街中,就算没有下雨,路过时也能沾满行人的衣裳。
青瓦石巷,本该是一副寂寞的模样,却被满巷的桃花衬得如同一个满面含春的少女。
我那时候赶了很久的路,浑身疲惫。找了半天的客栈,也没找到有合适价位的。
想来也是,这么美的时节,那些达官贵人必定带着自己的家眷来此游玩,客栈少不得抬价。
我瞅着这满街的桃花,寻了处偏僻干净地,将桃花拢到一处,做了个桃花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安生地躺了下来。
睡着睡着,鼻尖痒痒的,拍开,没过一会儿,却又痒上鼻尖。渐渐地我清醒了,睁眼一看,是个小女郎。
小女郎一身粉白,被身后的桃花衬得像个桃花妖。
见我醒了,她啊呀一声跳开,娇声道:“你怎么在我府门口睡下了?”
我道:“你个小女郎,说话好不脸红。我明明睡在街上,怎就睡到你府门口了?”
我起身,身上掉落几朵桃花。
她跺跺脚:“我好心叫醒你,你却反咬一口!气死了,早知就该叫小厮来,把你打走。”
“小厮?”我心道,瞅瞅这女郎的打扮,虽然素雅,却不寒酸。再看看身边这座石宅,倒是有几分气派。
我问道:“小女郎,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女郎道:“我家主人姓周,我也不知道名什么。反正也与我这种身份的下人无关。”
我又问:“你家如今可招短工?”
她白了我一眼,那模样娇嗔却讨喜:“哼!怎的?你方才嘲笑我,现在难道还要我帮你找工作不成?”
我连连告饶,从包裹里掏出从家里带的特产麻花,分与那小女郎一半。
小女郎吃人嘴短,便也不好推辞,带我入门去,边走边说:“你的运气真是好,有个短工刚好回家帮农去了,府里正好缺人。”
< 未完待续>